金貔 第十章

  荒城依旧是长年漫雪下的小城,永远难及西京、南城或其他城镇那般繁荣热闹,不过近些年来,城主云汉雨偕同女婿在城乡建造中耗费泰半心力,他们开通了与邻城最近的一条便道,缩短两城往来的路程,路面钉入椎形平砖,用以防滑及便行马车,便道上端架起廊顶——这是非常庞大且费时的工程,每一砖一木,皆是城民胼手胝足叠上的——承载风雪,积雪崩坍堵塞便道的伤害,城主女婿提出挡雪墙作法,除了防堵,亦注重铲雪工作,日后若再遇连日大雪,城民可举家由便道先往邻城暂住,即便城民不愿离家,畅行的便道也能运输食粮。
  曾经是遇雪即封的简陋便道,终于不再不堪一击。
  以往赖以维生的雪绵织物,一样是荒城特产,经过便道输送,为荒城赚进财富,虽不至于一毯千金,亦能改善城民生活。而近两年,荒城城西的湖泊海,大量捕获的冰鳕,往昔运输不便,新鲜渔获难以保存,如此美味仅供荒城城民自享,偶有外地人来,尝过冰鳕滑细肉质,单单撒些盐,清蒸、干烤便清甜可口,但那毕竟仅是少量,有了便道,外城开始大量向他们下订冰鳕渔获,要让其他城镇吃到生长于冰天寒水底下的稀罕渔种。
  雪绵织物、雪绵奶制品、冰鳕,成为荒城三大宝。
  约莫六年前,神兽貔貅现身荒城的事迹,迄今仍让其余各城欣羡不已,都说荒城的平安顺遂,定是神兽带来的庇佑,不只外城人这么想,荒城城民亦心存感念。
  雪,年年都下,心,却因为坚强而不以为苦。
  城内甚至供奉貔貅石像入庙参拜,香火鼎盛。
  云夫人抱着足岁外孙,慈爱耐心地拿起小玩意儿逗弄他。娃儿头上戴着虎型软帽,像极了一只可爱的小虎,双颊被冻得通红,尚未长齐的牙,咬着外婆手上熊状木雕,发出含糊不清的咿呀童音,云夫人学他说话的腔调,与之对话,逗得娃儿咯咯直笑。
  云夫人眉目温柔宁静,含笑望着小娃娃,娃儿玩累了,大打呵欠,揉揉眼,云夫人轻拍其背,哼着童调,哄得娃儿三两下工夫就睡了,她轻手蹑足将娃儿摆进小床,身后突地一阵微风,她以为是风,正欲转身掩窗,却见金貔站在她身后——
  “神兽大人?您……您来了?真是许久不见……”云夫人忙不迭福身行礼,她往他周遭瞧,想寻六年未见的女儿踪影,确定他身后并未藏着调皮爱玩想吓人的云遥,乍然之喜缓缓敛去。“遥儿……没同您一块回来吗?”
  “……”金貔面容淡淡,不作声。
  “遥儿没有在您身旁,是吗?”云夫人喟然叹息,甫萌生的期待新芽,颓然死去。不待金貔回话,她眼眶微微红了。
  “六年了,做爹娘的,多多少少心里有底,遥儿若在,定会怕我们担心,依她的性子,及您待她的纵容,不可能六年毫无音讯,我就悄悄在猜……是不是遥儿遇上了什么事,使她无法顾及双亲……我夫君还斥责我胡思乱想,别尽往坏处钻。可我如何安心?北海当年回来,形销骨立,整个人好似疯狂失志,他跪着跟我们说,他将遥儿弄丢了,他找不着她,只在山里寻到一只鞋……又说,遥儿与您的误会,遥儿的伤心欲绝,以及遥儿心心念念全是您的名字,她失踪那日,应该也是去找您……我们在心里祈求着,她找到您了,您与她误会尽释,两人过着平安快乐的日子……我一直是如此说服自己相信,然则您今日来……独自一人来,教我最后一丝希冀也断了……”
  不愿咒女儿死,于是众人绝口不提任何不祥字眼,佯装女儿平平安安,随着金貔去了。当年目送女儿离开,总以为要不了多久,她便会再回家来探望双亲及姊姊,哪知几年没消没息,连云霓成亲亦失落于最疼爱的小妹无法前来观礼。隔年,去霞也嫁了,云遥仿佛人间蒸发,他们又无法找起。
  偏偏北海痛哭失声的一席话,教人听闻得胆战心惊,云遥多固执,光看她爹便明白,一旦她决心去做的事,十条雪犬来拉也阻止不了她,他们都知道云遥往哪儿,除了寻找金貔,不做第二处可想。
  每一年,都盼着女儿与金黄耀眼的神兽二度回到荒城来,不为求财求宝贵,只求亲眼见女儿安好。
  每一年,只等到了失望。
  而今,终于盼到了神兽再来,云遥呢?
  “她失足跌入山谷,我找到她时,她已经死去。”金貔用着与他此时神情相仿的淡淡口吻,陈述六年前那一景。
  这短短几字,彻底摧毁掉一个盼女归来的母亲,拧碎了她的心。
  但云夫人比金貔想象得更为坚强,她虽掉着泪,默默饮泣半晌后仍能忍痛再问:“……何时之事?”
  “我忘记了。”金貔坦诚回答。光阴对他而言并无太大意义,他没有一日一日细数,只记得……好似不久前才发生,对,不久前,否则他不会对孤伶伶躺在石堆之间,支离破碎的她,仍旧记忆深刻,只消闭上眼,她的模样便浮现眼前。
  彼此间,静默良久,只闻云夫人啜泣声,小小的。
  “……可、可有好生安葬她?葬在哪儿?我……能去祭拜她吗?”云夫人嗓音颤抖,听得出她努力强忍。
  “没有。她仍然在山谷底下。”
  金貔的答覆,让云夫人吃惊。
  “为什么……为什么把她留在那里?”云夫人难以理解,噙泪的眼眸一片蒙蒙,什么敬称什么礼数什么娴雅,全抛诸于一个得知爱女死讯母亲的脑后。“你说你找到她了,你说你看见她死在山谷下,那么你何以弃她于谷底?你如此恨她吗?恨到宁见她曝尸荒野,任风吹任雨淋,任由野兽啃食……”思及女儿惨况,云夫人又哽咽,喉头梗满苦涩悲哀,无法言语。
  人生求平顺,人死求安葬,连死都无人为其收尸,无法祭拜,无从悼念,那抹孤魂何去何依?
  金貔只默然片刻,回道:“我没有恨她。”
  “那你为何忍心见她死无葬身之地?不然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们自己去将她从山谷底下带回来,为她立坟安葬,可以不用落得凄凉痛苦……”
  貔貅并无“入土为安”及“下葬”这类认知,貔貅寿终之时,会自己寻找将死之地,在那里不食不睡,蜷起兽躯,等候死亡。死后,尸骨化为财气,在其选定福地地底,留下咬财神兽最后一丝气息。
  所以金貔不知道,将云遥留在谷底,在人类眼中是件多无情的事。
  她孤孤单单的,在杳无人迹的乱石巨岩之中,腐去血肉,风无情吹,雨无情淋,失去生命的躯体,与一株朽木无异,只有人类会拘泥重视,说着入土为安。
  安吗?
  就算她下葬了,她的一切悬念便能安然消失吗?没有合上的双眼,因为几杯黄土掩盖,就当真代表她走得无牵无挂,无恩无怨?
  “……我做错了,是不是?”金貔茫然说道,口气与眼神同样迷惘。“因为我没有葬她,所以,她才会时时在我耳边说话,在我脑子里盘旋?用那双水灿灿的眸子凝觑我……是她恨我吗?恨我误解她,恨我驱离她,恨我在她将死之际,没能及时出现救她,更恨我看见她的尸骸,无法上前去碰碰她,拒绝感受到她当时传递过来的痛苦,进而落荒而逃……真正带着怨恨的人,是她,对不对?”
  他向云夫人寻求一个答案,寻求一个为何云遥天天夜夜入梦找他的答案。
  是恨吗?
  她在恨他吗?
  云夫人轻轻摇头。“遥儿不是那种人,尤其是她爱过的你,她绝对不会恨你,遥儿心肠多软,你不知道吗?”
  云夫人并未崩溃哭闹,她只是抹着泪——这六年来,多少次往坏处想时便哭一回,夜里发了恶梦再哭一回,她的泪水虽未干涸,但已不再汹涌,丧女的痛楚终其一生都无法平复,它是心头上一道无形血口,极痛,却未能致死。为母则强,她还有她的责任义务,还有其余家人陪伴,与她共度这痛苦伤心的历程。
  而此时站在她眼前的神兽却不然。
  他虽然来得太迟,距离遥儿死亡或许已是多年之后,但他自始自终没有从失去她的震惊中走出来。
  即便他面无表情,即便他貌似置身事外,即便他乍看之下冷漠绝情,毫不为云遥的死感到悲哀……但他方才的迷惘疑惑,将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揭露开来。
  云遥一直在他心中,存在着。
  那并非冤魂不散的纠缠索命,对圣灵神兽而言,区区一只小鬼奈何不了他,既然如此,他为何会听见云遥的声音,看见云遥的身影?
  可悲的神兽,连“相思”两字都不懂,竟将之视为云遥待他的恨意。
  “遥儿对你说了些什么?在这段日子里……她亲口说她恨你吗?”云夫人问着这个女儿深爱过的男人。
  金貔摇头,金发不减灿烂,萤光飞舞。
  “她没有说过她恨我,她……”
  金貔,来刷毛吧!你打满皂沫的模样好可爱。你的发色好亮,原来貔貅是种这么美丽的神兽呐……
  “她说,她要收集我的发,系在她腕上,当做手环……”
  鑫貔,厚被好暖和。这样抱着你也好暖和。我知道你不怕冷,不过两个人偎着取暖好舒服,我跟你说,我们荒城人都睡在炕上,它是……
  “她说,她喜欢抱着我汲取温暖,她说,为什么神兽不怕冷……”
  金貔,这荔枝好甜!水梨也甜!樱桃也甜!枣子也甜!葡萄也甜……你也很甜,呵呵呵……
  “她说,她没吃过那般甜似蜜的水果,她喜欢它们……”
  若你去荒城履行完奖赏,还希望我留在这里,我愿意,我愿意用一辈子换取你帮荒城做那些事,又或者,等我年华老去,你不需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婆在你面前晃荡,你再叫我走,我不会啰嘿啰唆,死赖不走……
  真希望明儿个雪能停,也许就可以带你去看荒城那一大片……
  不要生我的气……
  我跟北海真的没什么……
  我爱你,我是真的很爱你,让我一辈子在你身边……
  好痛……好冷……好痛……金貔……金貔……
  “她说,要用一辈子陪我,她说就算年华老去也绝不食言,她说要带我去看荒城一大片的草原,她说她留下来是因为爱,她说她跟那只雄人类没什么,她说她不要我生气,她说她又冷又痛!她说她孤伶伶躺在那里好害怕!她说…——”金貔越发激动,浑身金光汹涌紊乱,翩然俊雅容颜上的淡然消失无踪,白皙额上青筋浮现,右拳紧抵胸口,像在压抑什么,最后他竟单膝跪了下去,大口吐气吸气,模样苦痛无比。
  “神兽大人?!”
  云夫人上前查看他的情况,金貔一身冷汗,张嘴用力吐纳,却阻止云夫人要搀扶他的举动。他仍是不喜欢人接近的兽,仍是视孤独为乐的兽,他不爱与谁紧密相贴,不爱任谁碰触他的身体,梳理他的毛发,只除了——
  那双曾在他身上攀附、发梢流连的柔软的玉荑;那双在半空中朝他伸来的求助小手……
  每当风拂过他的发,他都会以为是她用十指穿梭其间,当睁眼望去,眼前什么都没有,没有顽皮可爱的笑脸,没有轻吐粉舌的莞尔娇颜,没有漾满关怀爱意的黑瞳,没有、没有、没有——
  “神兽大人,你还好吧?”云夫人为他担忧。
  金貔恍若未闻,深深吸口气,缓缓低吐:
  “她说,吃完那块金砖,就要跟我和好……可是我吞不下任何金银,它们入不了我的喉,从何时开始,它们变得苦涩难嚼?变得无法下咽?是因为,我没有做到吃下它,所以她不谅解我?”金貔问她。
  云夫人给他一抹怜惜的苦笑。
  “神兽大人,那叫‘思念’。”她噙泪说着:“不是遥儿不谅解你,不是遥儿作鬼不放过你,而你在思念她,你想她,你想念往昔与她拥有过的点点滴滴,你想念她……”
  “思……思念?”好陌生的字眼。
  “她说过的话,记挂于心,她的一颦一笑,只消闭上眼,好似在脑海重现,你正是如此,不是吗?”
  云夫人亦瞧懂他没说出口的答案,欣慰地说道:“遥儿若知你心意,亦能含笑九泉。”至少,这个男人心里是有她的。“人死不能复生,神兽大人仍是应该好好照顾自己,遥儿不会乐见你为难自己,思念她,却不要为此折磨你,带着遥儿给你的美好回忆,继续走下去,即便再过几年,你逐渐淡忘掉她也无妨,无论如何,活着的人都还有好长日子要过,那段日子中,依然可以寻到教你欣喜欢愉的人事物,群 聊 独 家 制 作。悲哀不可能持续一辈子。”
  云夫人劝着金貔,盼他宽心,她知道,这会是云遥的心愿,云遥不会因为他的相思欲狂而感到骄傲欢乐,反而会希望他好好的,哪怕是遗忘她,抹杀她,她都宁愿如此。
  金貔听罢,非但没有舒眉宽心,反而更添愁郁。
  “你们有太多其他人陪伴,失去云遥,一样会有新生命的诞生值得庆祝,能从他们身上转移注意,获取慰藉,但我没有。”他一双金眸瞟往小床里的娃儿,眼底溢满沉沉的失落。
  昨日死,今日生,死之剧痛,生之狂喜,两相消抵,从中得到心灵平衡,所以人类在悲伤与欢喜间,都有足够的勇气面对。
  而他呢?
  金貔叹息,用着仅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
  “……我只有她。”
  金貔离开荒城,飞腾于飘降纷纷的白色雪花间。
  你为何到荒城来?云夫人在他离去之前,寻求解答,明知荒城已经没有云遥,他为何还来?
  也许,正是因为相思,他下意识地、不曾迟疑地,来到孕育过她的城镇,藉以得到她一丝气息和回忆。
  你觉得,我爱她吗?金貔没回覆她,在半空中,俯视云夫人。
  他的问题似乎太可笑,云夫人怔了怔,没失礼笑他,只是放柔目光,像个娘亲纵容孩子一般的温柔。
  你觉得,你爱她吗?她不答,反问。
  这答案,旁人谁都无权代他回答,只有身处其中的他,才能去评断爱或不爱,抑或是爱得深或爱得浅。
  他觉得,他爱她。
  他觉得,他很爱她。
  他思念着她,他回忆着她,他梦见她,他难过于失去了她,他痛恨自己伤害过她。
  他好想她。
  他想要她回到身边来。
  他想要她再用软嫩的小手抚慰他,轻轻摸着他,在他耳边甜甜喊着金貔……
  他想要她再嵌进他的怀里,填补那儿的空洞。
  他想要珍惜她一辈子。
  六年未曾踏上的谷底,轻烟弥漫,山岚袅袅,薄沁的寒意,包围笼罩着四周,似虚似幻,静寂悄声,只有他走过岩面的跫音。
  一具白骨,仰躺在那儿,衣裳已被光阴啃食残破,肤内尽失,如瀑黑发,一绺一绺,失去光泽,飞得四散,腕骨上,丝缕金光,依旧璀璨。
  他走上前,屈膝蹲下,将脑后碎裂的破损头骨搋进怀里。
  原来,当时感受的揪心痛楚,不是她的。
  那是他的痛。
  那是失去挚爱的痛。
  那是他愚昧无知的痛!
  “遥儿……”他轻声唤她。
  原来,她不只教会他爱,教会他相思,更教会了他心痛。
  他珍惜拾取属于她的每一部分,拥在怀中。
  残存于骸骨的最后悬念,涓涓如细流,慢慢渗透过来。
  他怎会痴傻地误解她恨他呢?
  她至死迄今,还在说着……
  金貔我爱你。
  眼眶微湿,鼻腔微酸,迟来的醒悟,不希望再换来另一次的后悔莫及。
  他去了一个这辈子都不曾想过会在有生之年踏进的地方。
  黄泉。
  “真是稀客,难道我们黄泉也出现财气宝地,才能引来神兽貔貅大驾光临?”幽冥之中,青火磷磷,白衣文判,尔雅翩翩,浅笑迷人,黑得宛若深潭的眼瞳,带着试探与兴味,迎向那团迸散金光,有礼揖身。
  金貔不过是伫足奈何桥边,立即引来文判相迎。与凶兽不同,神兽圣洁美丽的样貌太讨人喜欢,感觉只要瞧上几眼,这辈子定是衣食无缺,在人界都不见得有幸见之,何况是暗无天日的地府?
  金貔一身金灿,吸引所有鬼差与魂魄的争想注目,众鬼抢着要看神兽貔貅。
  “我要找人。”金貔开门见山。
  “人?原来是跑过头了,我们这里怎么可能会有‘人’呢?你是要去人界,不小心多下了两层,才误入地府吧?”在地府时,只有鬼,找不出半只人。
  文判尔雅微笑,丝毫不因为别人的无心误闯便龇牙咧嘴要驱赶人,他客气有礼,准备指点迷途貔貅正确方向。
  “我是来这里找人。”金貔不动,仍是重申。
  文判由金貔认真神情中了然,笑着,问:“你找谁?”
  “云遥。”
  随身携带的生死簿亮出来,刷刷几页,姓云的有多少丁多少口,半条不漏。
  “六年前进来的女魂,荒城人氏,父云汉雨,母程氏,排行么女,生于乙丑年四月初八申时,卒于壬午年十月十五未时,死因——”文判正要往下说,却被金貔打断。
  “就是她。”
  “你怎么确定六年前进来的魂魄,此刻还会在这里?有些与生俱来福报或未犯大奸大恶的魂体,是被允许提早投胎人世,甚至有些仙魂,地府的椅子未能坐热,便让仙人接渡西方去享乐。”文判右手一拢,半透明状的生死薄消失于两人眼前。
  “她——已重新投胎了吗?!”这消息震慑了金貔,惊讶浮现于金灿漂亮的容颜间,转瞬间,金光黯淡失色,眉宇间,只剩惆怅。
  他,来迟了吗?
  来得太迟了吗……
  金眸低敛,瞳心嵌满后悔。
  为何不早些来?!他在心底咆哮,斥责着自己。
  为何那般待她?!
  为何非得尝到了痛,才懂自己的愚昧?
  为何……在最初相遇之时,没有好好珍惜缘分、珍惜她?
  这就是,给他的惩罚吗?
  这又是另一个“后悔莫及”吗?
  “我查查,你先别急。”文判悠哉合眸,伸出左手五指捏捏掐掐,掐了好久,没掐出答案,金貔拢眉,耐心用磬,出声扰他。
  “还没查到吗?”
  “六年都等了,你会差这么一点时间?”文判微掀的眸,带着难以察觉的讽笑。六年前不赶着来,六年后来了,又声声催促别人,他若早些来,问题不就容易许多?
  迟钝的兽,是该付出一些心急当代价。
  文判足足让金貔等上一盏茶时间,故意的。
  “她仍在这里,没有重新投胎。”文判给了等待许久的金貔一个振奋答案,就算要他再多等上七八个时辰也无妨了——
  “太好了!”魂魄还在,便一切都有机会了。
  “太好了?”文判对这三个字抱持着取笑及嘲弄:“何出此言?”
  “我要带她走。”
  “别又来了……”文判沉吟。地府的鬼魂当真这般好抢吗?每一个来就拎一条走,置地府威信于何处?“你要不要考虑等她重新投胎,拥有崭新生命之后,再去寻她,与她共续前缘?反正你的岁寿与人类不同,不受短短几十年之限。”
  “那就不是她了!”金貔低吼。教他无穷思念的人,是云遥,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取代,即便是她的转生,那个再也不是云遥的女人!
  “在我们眼中,只要魂体是同一条,就算转生千百次,仍旧是属于同一个人。”
  “我只要云遥!”
  “我们被凶兽抢过,被天人抢过(注),现在连神兽也要抢,我们地府日前才颁布严令,绝不许再有下一回,她的魂魄,不是你想要就能带走,我无法作主,你也知道,我不过是领薪俸的小小鬼差——”
  金貔二话不说,手掌一翻,脑袋大小的沉沉金块,浮在半空。
  来黄泉之前,勾陈交代过他,有钱能使鬼推磨,遇上任何阻碍,金银财宝拿出来撒便是,只要硬将东西塞到鬼差手上,他们一碰着财物,便没辙了。
  金貔照做,将金块放到文判正在摇晃的半透明右掌心。
  文判瞬间由为难变成温文微笑,方才的推诿,好似不曾存在。他并不是贪财,只是那句名言枷锁,每只鬼都逃不过。
  “原本,她是该在上上一批魂体投胎时,也有一份,但她犯了罪,囚期不断不断延长,才会至今仍留在这里受苦。”文判有好心情与金貔多聊些。
  “她犯了罪?”金貔闻言惊讶。
  “企图逃跑。她说,她的心愿没能达成,她不能走。”
  她的心愿,金貔知道。
  “她逃得太频繁,挨罚也只能说是自讨苦吃,那样的处罚确实是重了些,不过许多冤魂都是如此反覆煎熬,她并不算是特例。”文判边说着,白袖挥扬,沉黑夜幕刷地随他手势抹去,黄泉的幽暗瞬间被巍峨峻岭所取代。
  金貔对眼前之景太过眼熟,一山一草,一木一石,皆不陌生。
  耸挺的岩岭,傲然入云,宛若孤倨浪子,睥睨世间万物,那是遭他改变了山势的景色。
  一道身影,攀爬着它。
  大雨纷飞中,试图在陡峭的岩面上寻找可以抓握、可以施力的突起石块。
  爬着,一小步都充满危机,天雨石滑,水顺着岩面蜿蜒而下,好不容易攀紧了拳头大小的突石,足下却险些踩空;爬着,十只手指满是污土,几根指甲更是经过几回的出力使劲而断裂开来,血濡红指节,拓印在水湿岩石上,虽痛,仍阻止不了上爬的决心。
  金貔瞪大眼,当他瞧清那背对他的身影同时,伤痕累累的手所握住的石块,蓦地自岩岭剥落松脱,失去支撑的人儿由高处坠下,仿佛折翼之鸟,落得如此迅速,撞地巨响声,在静悄林间不止歇的放大。
  一切都太快。
  谷底,脑浆四溢,鲜血如泉涌出,和着不停的雨,积蕴成大池血洼。痛吟声,细如蚊蚋,圆睁的双眼,尚存的气丝,混杂泪水雨水血水的狼藉,交织在满布苦楚的小脸上,吃力伸长的手,像在向老天索求什么,不断冒汩血红的口,蠕念着谁也听不见的话,直至断气。霎时,阴风吹来,翻飞一袭血污罗裳,扬舞之间,肤肉化为风沙,一寸一寸缥缈远去。自手指开始、臂膀、腰腿、面容……
  最后,只余破损白骨一具。
  那是云遥的记忆。
  那是云遥在人世间最后的光景。
  她便是如此,带着近乎粉身碎骨的痛苦,死去。
  阴风仿似六年时间,蚕食她的血肉。
  金貔正欲狂乱上前,文判挡下他。
  “她的处罚,便是一而再、再而三重复做着夺走她生命的过程,与一般愚昧自残性命而死的魂体一样。”
  文判才说完,云遥的骨骸又慢慢凝聚起血肉,包覆白骨,使她重新恢复原貌,就像逆行之术,她醒来,走向岩面仰首觑望,再度攀上峻岩。
  一步,一步,往上爬。
  一日百回,六年不曾间断?!
  金貔不能亦不敢认真细算她面临这般恐怖无助的死亡经历总共有多少回,他没有办法!他甚至没办法思考!没办法呼吸!没办法抑制胸口涌上来的疼痛——
  金貔吼出对自己来迟的懊恼悔恨,以及对她再也难以负载的心痛怜惜,化为星芒疾光,越过文判,飞向她——
  岩面上,小小突石,自掌心断裂,眼看又要再一次失速坠跌,她失声尖叫,双手在空中胡乱捉着——
  总是空虚挥舞的纤巧小手;总是捉不住任何依靠的害怕十指,这次,没有落空。
  金色萤光,由她被握紧的手腕间,温柔地散发开来,牢牢捉住她的那只手,带有薄金色亮泽。
  云遥茫然恐惧的眼眸,由一片乌沉天际间,被朝思暮想的金貔所占满、所取代,若不是他掌心的温暖好真实,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终于承受不住漫长的精神折磨而发了疯,才会看见总是落空的手,竟有教他牢牢反握的可能……
  金貔手一举,轻如柳絮的她,搂回他怀里,护进臂膀间不放。金绸长发垂落她的面颊,没有穿透过她,而是柔软呵痒地撩在肤上,与她记忆中同等的滑腻漂亮。
  他的吁叹,煨暖她的发漩,带来她遗忘许久的温暖,他喊她“遥儿”的声音,像在低泣;他拥抱她的方式,仿佛寻回失去多时的心爱珍宝。
  “金貔……”她瞬间大哭,用同样奋力的手劲回搂他,担心他消失不见,她狼狈哭泣,满嘴含糊说着“不要生我气……”、“对不起对不起……”之类的惶恐呢喃。
  “别说了!……别说了,我们和好了,从这一刻开始,我们和好了——”金貔阻止她说下去。
  他不生气了,那种微不足道的气,连他此时想起来,都觉得小鼻子小眼睛的自己有够蠢!
  她没有对不起他,她为他做得太多太多,他害她吃苦太久太久,若真要计较谁对不起谁,只怕他才是亏欠的一方……
  云遥哭着猛点头,落下的眼泪被他揩去,仰首承受他俯下的纠缠深吻。
  “为何我总是扮演这讨人嫌恶的角色呢?”文判幽幽轻叹,无奈沉吟。
  然而职责所以,他不得不认分地上前棒打鸳鸯,用最和善客气的嘴脸,道出残酷的事实:
  “容我插嘴提醒,目前她仍属地府管辖,恐怕还不到两位双宿双飞的安心时刻。”
  注:凶兽抢地府参见甜蜜口袋《白玉无瑕》及珍爱晶钻《龙飞凤五》;天人抢地府参见珍爱晶钻《秋水伊人》。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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