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 上 第三章

  自回归慕容家后,他头一回涌现近乎后悔的情绪。
  也许,不回来会比较好,那么就不必数着往后的数年里,摆荡在爱与恨的纠结中,痛楚矛盾,既爱着、又怨着——若世上无他,多好?
  转眼间,月余已过。
  身上的伤已然无碍,右腿断骨接回,左胸的剑伤收了口,在莫雁回的悉心照料下正逐步好转。
  在能够下床走动后,他养成了每日过午之后,到园子里吹吹风、透透气的习惯,那个死脑筋牢守着主仆分际的固执女子,只有在这时候,才会安分任他抱着、赖着。
  思及此,唇畔涌现一抹浅浅笑痕。
  那个人,每每被他拖上床共寝、用主子权威命她不得离开时,僵着无措、木头似的神态真逗人,教他舍不得放弃这近来寻得的小乐趣,一逗再逗,反正软玉温香,一夜好眠,怎么样好处都是他占了。
  靠在亭子里吹风吹得困了,仍不见那每日固定出现的身影,他不禁产生一丝疑惑。
  基本上,她不会离他太远,真要处理别的事,也会速去速回,将看护他的安危看得比什么都还重要,一个上午不见人影实是极为反常的事。
  更别提——往常这个时候,她早该端着亲炖的药膳过来了。说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也就是说,这一百日他都得让她这么补着,养回昔日康健。
  随手抓来一名婢女询问,对方支支吾吾,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问了第三人,心知事态必不寻常。
  「你们还当不当我是主子!说实话!」沉下声音一喝,婢女便吓得什么都招了。
  「长老们在、在忠义厅……论处表小姐过失……」
  过失?雁回有个鬼过失!
  他当下往忠义厅里去。那是惩处重大过失的会审之处,真是了不起,对付一个小女子也用得着这三堂会审的大阵仗。
  他心急如焚,动作大了些,未愈的腿伤隐隐作疼,可他顾不得片刻耽搁,就怕晚了些,雁回要被折腾得不成人样了。
  「莫雁回,你可知错?」
  是二叔公的声音。
  「雁回无过。」他甫踏进厅里,扶着门框,脚下已疼得麻了知觉,使尽了全力才勉强撑住,不教家主威仪尽扫。
  暗暗调匀了气息,望向堂前跪立的女子。「雁回,过来我这里。」
  她指尖动了动,复又挺直腰杆,跪立不动。
  「雁回,过来!」
  「家主,您不得再袒护她,莫雁回犯下这等失误,若不接受惩处,便只能逐出庄外,否则底下一干人等岂能心服?」
  逐出庄外?这群老家伙就是这样威胁她的吗?难怪她连他的话都不从了。
  他心里也明白,纵是尊贵如主,也得听守族规,不得循私偏袒,以免盲目宠信酿成祸端,那是过往殷鉴得来的教训,以致族规铮严如山,难以撼动,方能固守慕容世家数百年兴盛不衰。
  接下家主之位时,慕容韬有意废除过于严峻的酷刑责罚,抗争下始终未果。他心知,欲护雁回,必得将族规用得让人心服口服,盲目抗争只会落得相同结果。
  「那么,雁回何过?」
  「护主不力,教家主性命垂危,此等过失,自当杖责五十,严惩不贷。」
  好一个护主不力!雁回在为慕容家出生入死时,那些老家伙在做什么?喝着凉茶数银票!出了事,才来「论处」,抓着别人的小辫子穷追猛打,好一个坐着说话不腰疼。
  「杖责五十?她一介女子哪受得住?不死也去掉半条命了,二叔公,真没得商量吗?」
  「族规如山,家主万万不可循私。」
  「也是。」他嘴角泛笑,一步步踏进厅堂,扫过眼前一排刑具,捞起一柄薄刃。「我想想看,这是中饱私囊,操守不佳的刑责,轻则断指,重则断掌,是吧?二叔公。」
  「……是。」长者心下一惊,冷汗自额间冒出。
  当年,慕容韬可曾对这条过失穷追猛打,得理不饶人过?
  没有,甚至代为善后,事后绝口不提,没让任何人知晓。
  「那么,我若说这伤是我自个儿捅着玩,想试试利刃穿心的滋味,这又与雁回何干?」
  「这——」开脱之辞也未免太牵强,无法让人心服啊!
  「不信?」成!他立刻让它成为铁铮铮的事实,说服力十足。
  刀刃一转,迅速朝心口压下,尽管堂前护卫动作再快,刀刃已划破衣衫,就差那么一点便要没入体肤,足见他不是闹着玩。
  堂下众人,全惊出一身冷汗。
  「各位叔公,我敬你们是长辈,话不需说得太明。在座谁不曾行差踏错?纵是有过,这些年的功过相抵,足矣。得饶人处且饶人,依我说,这事就这么了了如何?」
  堂下一片静默。
  好,他就当是同意了。
  「还不过来!真要我去扶你不成?莫雁回,你好大的架子,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
  「雁回不敢。」
  人一上前,他旋即往她身上倾靠,将全身重量交给她。在她面前,不需顾什么家主威仪,软弱亦无妨。
  她右肩一沉,险些站不住。
  疑惑地瞥他一眼,他冷冷瞪回去。「还不走!」
  莫雁回不敢再多问,默默扶他回房。
  一跳上他愈想愈气,想到她直挺挺跪在堂前,任人左一言、右一语地欺凌逼迫,也不肯到他身边来求庇护。是嘛,她行,她有骨气,都敢忤逆他,不听他的话了!
  心火一起,俯首便往那小巧圆润的耳珠子咬去。她吃痛,愕然偏首,正合他意,不客气地便往柔唇噙吮。
  她大受惊吓,动也不能动。
  有够木头!他暗笑,戏玩似地啃咬嫩唇,咬着、吮着,忽轻忽重,吃定她不能退,恣意欺她、戏她。
  她屏着气息,不敢妄动,怕她憋坏了自己,他稍退,抵着螓首瞧她不知今夕何夕的晕红脸容。
  痒痒的,有些麻。她不觉含住下唇,鼻息间,尽是他的气味,那是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感受,从未想过,能与他这般亲昵,舌尖眷恋地舔吮下唇,贪渴地想多感受一些他留在上头的温度——
  纯真的撩逗举止,令他呼吸一窒。
  「莫雁回,你自找的!」迎唇,便是热烈深吻。
  不若先前那记戏玩似的逗弄,他吻得极深、极彻底,舌尖缠着舌尖,直要吞噬她每一分气息、每一分柔软甜美。
  「你是我的,每一寸都是,旁人想动你分毫,你也不能允,往后只管躲到我后头,叔公们我自会应付,听懂没?」意犹未尽地又啄了啄,满意地看着水滟红肿的唇上,净是专属于他的印记。
  「……懂。」所以,这是对她方才不听话的惩罚吗?他们似乎——愈走愈偏,正往某条「邪佞主子俏护卫」的戏码演去,这对形象正直磊落的他而言,路张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夜半,烛火燃尽,醒来时,放眼一室阒黑。
  他呼吸一窒,抬掌不经意触着身畔温软身躯,他张臂搂紧,缓缓地,调匀气息。
  「家主?」惯于浅眠,随时保持高度警戒之心,几乎是他一有动静,莫雁回便醒了。
  「没事,只是伤口有些闷疼,你睡你的。」
  她一听,就要起身掌灯察看,被他扯住细腕,旋身置于身下,迎唇绵绵细吻,似在安抚什么,又似寻求慰藉,几不可闻地细喃。「还有你在,雁回,只要有你,我就不疼。」
  他几曾有过如此软弱面貌?身为慕容家的继承人,自小便知身上扛着的是什么,早熟、沉稳,从不容许自己软弱,可他也是人,又怎会不累?
  难得他示了弱,莫雁回心下怜惜,张臂收容,妄求凭一己之力,能给他些许温情,即便只是些些喘息空间,在她面前无须强自撑持,也就够了。
  他吻着,以唇描绘细致笑颜,掌心沿着肩颈,想汲取些许温暖,未料竟抚得气息浅促,心律失序。
  原是不想使这下流招,可他高估了自己,美人在怀,几人能自持?
  大掌由微敞的里衣襟口探入,握了一掌饱满温玉,颊贴着颊,厮磨着,在她耳畔低抑轻喃。「雁回,好吗?」
  好吗?
  他低哑诱人的嗓,回绕耳际,尊重垂询。
  哪有什么不好呢?早在许久许久以前,她便连命都能为他豁出去了,这身子他若要,她没什么给不起。
  「好。」
  「真的?」他半撑起身,俯视她。「是你自个儿允的,可别有朝一日悔了,反控我拐骗欺你。」
  「不会。」只要是他,她心甘情愿。
  「嗯。」他扬笑,俯身安心拥抱。
  漫漫长夜,依偎身躯似火炽热,纠缠着,寻求原始欢快,熨贴着,解两道寂寞灵魂的伤。
  深寂的黑,不再难挨。
  「为何非习武不可?就拨拨算盘珠子,不好吗?好好女孩儿,何苦弄得一身伤?」
  莫雁回性子极拗,一旦决定了的事,就连慕容韬来说也劝不退。
  那是因为十五岁那年,她陪慕容韬前往徐州视察产业,途中遇袭,他本有功夫底子,可为了分神护她,臂膀挨了一道血口子。
  伤势不重,但她也在那时领悟,虽有随身护卫,但她是他最近身的人,第一时刻最能保护他安全的只有她,至少,也别负累了他。
  她是在那时下定决心习武。
  不必猜,但至少要能撑上一些时候,等待救援到来。
  那段时日很苦,习武已耗去大半体力,身上时时带伤,还要学看帐、努力吸收他教导的经商知识,每日仅睡两个时辰,凭着一身倔骨硬是不喊苦,咬着牙撑过来。
  又过了数月,他们在街上遇袭,护卫被人使计支开,初初习武的她太笨拙,招架不住,可得过教训后,这一回再也不会让他为了护她周全而受伤。
  这回,受伤的是她。
  刀刃淬了毒,庄里专任大夫开了方子,独缺药引。
  那引子,是一口童子血。
  毒,融了媚药之素,深植体内,宣扬出去,于她名节有损。
  「我来。」慕容韬毫无迟疑,引臂就刃。
  每十五日服一帖,足足一年,也因此,无懈可击的完美男子,右臂为她留下一道疤,洁身自守了一年。
  她哪里承担得起这般恩义深重?
  她后来常在想,究竟是何转折,教她死心塌地,从此除却他,心上无法再纳入他人?或许,就是那一日,他坚定容色说着:「你这伤是为我挨的,我贡献个药引也理所当然。」
  清晨醒来,身畔已不见昨夜温存相偎的人儿。
  无论他起得多早,她永远能比他早一步离开这张床榻,时时刻刻守着分际,不容自己放纵,若非他的命令,说不准她「侍寢」完就会识相地退离,岂容自己与人共眠。
  胸口好似堵着什么,微闷。
  他起身,推开窗,今儿个起得早了,正她有那荣幸观赏她在屋外练剑。
  这已是他每日固定作息,因为身系着另一人的安危,从不容自己懈怠。
  练完剑,她以湿布抹抹汗,沿着优美的颈子拂试而下,微敞的襟口隐约可见他昨夜留下的纵情痕迹,以及若隐若现、那雪嫩的沟壑曲线——
  他下腹蓦地一紧。
  这是他的院落,平日无他传唤不会有任何闲杂人等进出,否则她这般粗心大意,要让谁瞧见这幕风情,非要她好看不可!
  约莫过了一刻钟,那不知死活的女人回来了,端着热水,一如往常先欠了欠身,行过礼后才拧来热巾子伺候他洗漱更衣。
  他看得一腔郁闷。床榻都滚过了,她这会儿是在守哪门子的分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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