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魂 第十六章

  蓦地,气息走岔,她倒咳出来,小手下意识护着喉部,咳得似要掏心掏肺、把五脏六腑全给吐出一般,红通通的颊面轻布泪痕。
  傅长霄就站在离床榻三大步外。
  他中衣底下的身躯犹自绷紧,双臂和手背上的青筋仍清楚可见,左胸同样高低起伏、剧烈震荡,甚至较她所受的冲击更强、更大,那跳动的力道撞得胸骨几要裂开。
  蓝底银辉的眼直勾勾地瞪住蜷曲在榻上、咳得直流泪的姑娘,峻厉脸庞前所未见的惨白,如此的不可置信、惊骇疑惧,像是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意会到事情早已全然超脱掌控,远在自己所能想象之外。
  他居然下不了手?!
  这般易如反掌之事,他竟是无法下手!
  就为了那双眼吗?
  还是那骄傲得教人咬牙切齿却又无法不受吸引的性情?
  该死!他是无恶不作的天枭、是人人闻之色变的魔头,他杀人不眨眼,真要谁死,怎可能出了手又反悔?
  杀!了结她!有这么难办吗?
  似欲证明什么,他提住口气、迈大步伐往榻边跨近,陡地却又一顿,被连连点中周身大穴似地杵着不能动弹,跟着,他重重泄出胸中闷气,每下呼吸变得粗嗄深沉,两眼仍死死盯住她看,十指关节握得格格作响。
  白霜月费劲儿咳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整个顺过气来。
  喉好痛,她喘息不止,泪花迷蒙视线。
  抬起手背揭掉满腮湿痕,她幽然瞥见,男人高大的身影就杵在那儿。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颦眉了,受伤的喉舌发出的声音沙嗄得不像她的,下意识喃着,如若长叹。
  “你、你腰侧的伤口又渗出血……巾布都染红了……”枉费她刚刚才为他包扎遇。
  傅长霄喉结滚动,薄唇紧抿,被迷走心魂般循着她的眸光垂目,死死盯住左腰正自渲开的、如红花轻绽的印子。
  一时间,并不如何疼痛,只觉一股诡异的麻感由龙骨窜上,直击脑门,他头皮发麻,胸口却突突乱跳。
  该死!该死!他真没办法!
  骇得倒退一大步,他内心暴悍狂吼。
  怒涛汹涌激切、拍岸惊石,他分不清是恼恨她、抑或是恼恨自己多些,又或者,最最可恨的是这失序的、不能重来且无法遏止的一切?
  头一甩,他选择走离榻边,高大且修长的身影旋风般地没进幽暗的地窖通道里。
  所以……
  所以……
  他对她手下留情了……
  为什么……
  白霜月勉强撑起疲软的身子,适才在生死的瞬间,她像是耗尽全部气力,而思绪悠悠、意态未明,一切的一切都教她难思难解。
  凝着他消失的方向,没有不甘,亦无无奈了,只剩那莫名的、淡淡的怅惘依旧,密密缠绕而来……
  
  暂避在“延若寺”前后已有二十日,外头的风声似乎没那么紧迫,白霜月曾瞒着其它人,独自乔装外出两回,在“白家寨”周遭打探动静,并暗中与白起雄之前在寨外的旧部人马联系,但成效仍然有限,她须得尽快想出法子救出被囚的众人。
  午后时分,高原上早发的春信随着风吹入“延若寺”的每个院落、每扇窗门,日阳微带暖意,透过不太厚的云层缕缕而下,相信再过不久,野花要开、绿草又生,点点如珠串的高原湖也要融开澄碧片片,回背风山面避寒过冬、的牛羊马即将返回高原之上。
  “大姑娘,瞧,我行的!我力气够大,可以帮忙做好多事!”后院古井边,芬娜两手努力扭绞一条少年尺寸的里裤,把水拧得哗啦披直流,然后摊开甩了电,暂且搁在木桶里。
  白霜月一身简单的雪白劲装,只是两只裤管卷至小腿肚,两袖也撩得高高的,露出两节匀瘦的前臂。她裸足往大木盆里猛踩,把自个儿的双足当作捣衣用的木头,盆子里四、五件较厚的冬衣已轮流被她踩了大半个时辰。
  “延若寺”共凿开三口井,两口在前院,供前来参拜及寺中僧徒所用,另一口则位在后院。寺规中虽无明订,但历任以来,后院这口井向来只留给住持师父使用,因此除寻常洒扫外,不会有其它人特意绕路过来。
  虽是如此,白霜月仍极小心,是迫不得已才直接在井边用水。
  没办法的,避至寺中想来已带给住持大师不少麻烦,总不能连洗衣这等事也要劳烦他人吧?两个孩子加上她,就这么几套衣物替换,她虽在高原上生活多年,还是学不来高原民族久久洗一次澡、半年换一次衣物的能耐。
  她对小姑娘毫不吝啬地露齿一笑,双足没停,伸手把散到颊边的发撩到耳后。
  “大姑娘,我也来踩!”说着,瘦小身子跳进木盆里。
  白霜月笑着拉住她两只小手,四只秀足更是卖力地踩踏,如庆丰年时、围着熊熊篝火跳的轻快舞步。
  蓦然间,那双较大的足一顿,芬娜吓了跳,忙扑身抱住白霜月。
  挺立在前,白霜月凤目扫向右斜方传出脚步声的那道门,不及收拾衣物,正欲挟着芬娜先行避开,下一瞬,男人与小少年同时出现在门边。
  “格里,存心吓唬人吗?你溜来这儿干什么?”芬娜不敢对“眼睛像会变色的绿松石”叔叔大小声,当然只针对小少年一个。
  格里提了提两手的木桶,驳道:“是搁在地窖的大瓦缸没储水可用了,我才和叔叔一块来取水。哼哼哼,我要不来,这来来回回搬水的事儿,累都累昏你!”
  芬娜脸微红,也驳回去。“那……那又不是只你一个在忙,我也忙啊,忙着帮你洗臭衣服!”
  瞥见一旁桶子里搁着的几件衣物,放在最上头的隐约像是自个儿的里裤,格里的小黑脸难得发烫,讷声道:“你洗你的,干么连我的分儿也洗?”
  “大姑娘连叔叔的分儿一块洗了,我只好连你的也洗了,你还不乐意?”芬娜真不知格里哪根筋儿不对了。
  “格里。”小少年掀唇要辩,真斗嘴下去准没完没了,因此静伫不语的傅长霄忽而喊住他,沉静道:“先帮芬娜把那桶子里的衣物拿到顶楼平台晾好。”
  “唔……”不敢不从,因为男人的语气有种不容质疑的威严。
  格里瞄了芬娜一眼,小姑娘似乎也察觉到两个大人有话要谈,气氛古古怪怪的,便乖乖踏出大木盆,穿好鞋,跟在格里后头跑开了,约略还可听到他们教人不由得发笑的争执——
  “你走慢些,咱们一人提一边啦!”
  “不用,我可没你那么弱。”
  “我哪里弱?我哪里弱?给我提啦!”
  “就说不用,你别帮倒忙!”
  “臭格里——”
  两个孩子被支开,一直沉默旁观的白霜月入定般地处在原处不动。
  男人正看着她,拿那双琉璃沉碧的眼,带着某种她解释不出的估量味道,深究着她。
  她该要很习惯他那般的探索了,自十日前她险些在他手中断送小命后,他便开始用那样的眼神看她,仿佛无时不刻,只要有他的所在,她便能轻易感受到那两道目光。
  为何临了撤手?
  既被彻底激怒,他一把扭断她脖子岂不痛快?
  为什么……手下留情?
  她胆子尚未大到敢将这话问出口,隐约觉得那是他深藏的一块禁忌,当时他的神情仍重重刻划在她脑海中,似是极度的不甘,又无端狂乱。
  她不怕他,但那时候的他,确实足以让人胆颤心惊。
  一道阴影遮挡住她身前的天光,她鼓起勇气扬睫,预期要迎入他银蓝瞳底,岂料素腰却被男性大掌合握,身子猛地被提高。
  “啊!”她瞠眸结舌,瞬间,人竟是坐在古井边缘。
  她下意识回看背后深幽幽的井,心下陡凛,有种要往后栽倒的错感,细瘦臂膀自然地寻求攀附,只得牢牢抓住男人的肩臂。
  此时若出手推人,勉强与他过招,将是件极为不智的事。细细喘息,她定定凝望眼前的峻颜,胸口直漫开热气,不自觉地晕染她的双腮。
  在底细尚未揭开前,他面对她的神情多半是嘲弄、似笑非笑居多,但此时他瞧她的模样,仿佛一层又一层的秘密裹覆在两潭琉璃里,沉静且专注,即便不催动迷魂大法,也要看穿她底心般。
  以前的他已难捉摸,如今的他虽曝露身分,竟是加倍地无法揣度。
  心音剧乱,她强令自己凝神,静待他欲说些什么。
  傅长霄有意无意地瞥了大木盆一眼,慢条斯理地道:“你连我的衣物也一并洗了。”若无瞧错,木盆中应有两件他的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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